代寫回憶錄作者對故鄉(xiāng)故地的情感表達研究(一)

 人生故事研究院     |      傳記作家陳駿    |      2024-12-10


 
為別人創(chuàng)作自傳回憶錄的作者,在面對回憶錄主人公或回憶錄委托人、第三方訪談者的時候,在面對訪談者口述主人公家族起源、童年記憶或涉及到故鄉(xiāng)故地的時候,需要探求主人公內(nèi)心真實的想法和成因。避免浮光掠影,陳詞濫調(diào)。
 
在自傳回憶錄中,故鄉(xiāng)、出生地、祖籍地,過往人生中某個時期某個地方的生活經(jīng)歷,往往使人思緒萬千,感嘆時光的流逝和時空的差異。作為回憶錄代寫作者的我明白:
在我們普通人的口述史性質(zhì)的回憶錄中,對故鄉(xiāng)、故地的情感表達往往是單一的、表面的——懷念、回歸、逃離、懷念……梁鴻在《梁莊:歸來與離去》文章中寫道:
 

離別總是倉促,并且多少有些迫不及待。
 
猶如被突然擱淺在沙灘上的魚,梁莊被赤裸裸地晾曬在陽光底下,疲乏、蒼老而又丑陋。那短暫的歡樂、突然的熱鬧和生機勃勃的景象只是一種假象,一個節(jié)日般的夢,甚或只是一份懷舊。春節(jié)里的梁莊人努力為自己創(chuàng)造夢的情境。來,來,今天大喝一場,不醉不歸,忘卻現(xiàn)實,忘卻分離,忘卻悲傷。然而,終究要醒來,終究要離開,終究要回來。
 
而英國作家v.s.奈保爾在《幽暗國度》中表達的是虛幻和絕望。奈保爾首次踏上印度,從孟買上岸,一路經(jīng)過德里、加爾各答、克什米爾,最后來到外祖父的故里。這個有著曖昧身份的異鄉(xiāng)人與過客,見到的是無處不在的貧困丑陋,感受到的是震驚、憤怒、失落。在他一貫的嬉笑怒罵與孤傲冷漠中,后殖民情境中的印度亂象令人何等無奈,何等絕望!一年的印度之旅,唯一的收獲是:印度屬于記憶,一個已經(jīng)死亡的世界。
 
在《幽暗國度》尾聲:奔逃一節(jié)中,v.s.奈保爾寫道:
 

(在印度機場等飛機離境的環(huán)境描寫)
 
為期一年的旅程結(jié)束了。晚餐前,我開始打包行李,然后吃晚餐。十點整,我趕到航空公司辦事處。里面那座裝飾用的小噴泉悄靜無聲,死氣沉沉,形狀像翅膀的柜臺空蕩蕩的,看不見一個人影,鋪著天藍瓷磚的噴水池早已干涸,濕漉漉的,散布著垃圾。昏暗的燈光下,四處堆放著花哨的雜志。一群旁遮普移民坐在角落里,滿臉愁容,只管呆呆守望著他們那扎成一捆一捆的、堆放在磅秤旁的行李。十一點整,我趕到機場,準備搭乘午夜起飛的班機,但卻一直等到凌晨三點多鐘。在等待的過程中,我得不時體驗印度公廁特有的恐怖。這一整天,我就在焦慮、惱怒和恍恍惚惚的心情中度過了。好不容易終于挨到破曉時分,時間卻仿佛變得更加漫長,更加難挨了。我時而清醒,時而昏睡……在等待飛機的幾個小時中,印度的現(xiàn)實被掃除掉了,到后來,阻隔在你和印度之間的并不僅僅是空間和時間。
 

(中途到達貝魯特機場的環(huán)境描寫——與印度機場強烈對比)
 
……破曉時分,我們抵達貝魯特。經(jīng)過一趟陰森可怖、如夢似幻的旅程,感覺上我們仿佛進入了一個清新的明亮的世界。剛下過一場雨,停機坪亮晶晶的,閃爍著水珠,顯得十分沁涼。機場外矗立著一幢幢高樓,一看就知道是一座大城市。城中充滿完整的、真正的男人,就像此刻我們在機場上看到的工人:他們穿著機場工作服,把活動扶梯推送到機艙門口,或搭乘電動貨車,把行李從貨艙中卸下來。這些男人是干苦工的,但走起路來卻趾高氣揚,自信滿滿,一副男子漢大丈夫的神態(tài)。印度屬于黑夜——一個已經(jīng)死亡的世界,一段漫長的旅程。
 
……
(最后三段)
 
幾天后,我回到了倫敦。走在熟悉的街道上,看到廣告和櫥窗展示的家庭用品——英國文化似乎特別強調(diào)家庭的重要,經(jīng)過那一幢幢瑟縮在隆冬中的花園住宅,窺望屋子里的一個個溫暖小窩,在這座我曾經(jīng)生活和工作多年的城市中,我卻感到無比的空虛,仿佛在肉體上我整個人都迷失了。就在這樣的心情中,我做了一個夢:
 

(這塊布,這個夢境成為一個象征、一個意象)
 
一塊橢圓形的新布料硬邦邦地放在我眼前。我知道,只要我能依照某種特定的尺寸,在這塊布料的某個特定部位,剪下一塊小小的橢圓形布,那么,這一匹布就會開始伸展,一路綿延到整個桌面,整間房子,乃至于整個物質(zhì)世界,直到這整套戲法被人拆穿。我一邊玩味著這句話,一邊把布匹攤開來,凝神觀看,試圖找出隱藏在里面的線索,但我知道,盡管我知道線索確實存在,盡管我渴望把它找出來,這一輩子我都不會找到。
 

(《幽暗國度》的主題表達)
 
印度教徒說,世界是一個幻象。我們常常把“絕望”二字掛在嘴邊,但真正的絕望隱藏在內(nèi)心深處,只能意會,不可言傳。直到返回倫敦,身為一個無家可歸的異鄉(xiāng)人,我才猛然醒悟,過去一年中,我的心靈是多么接近消極的、崇尚虛無的印度傳統(tǒng)文化,它已經(jīng)變成了我的思維和情感的基石。盡管有了這么一份覺悟,一旦回到西方世界,回到那個只把“虛幻”看成抽象觀念,而不把它當作一種蝕骨銘心的感受的西方文化中,印度精神就悄悄地從我身邊溜走了。在我的感覺中,它就像一個我永遠無法完整表達、從此再也捕捉不到的真理。
 
今天是2024年12月9日,春節(jié)臨近,我相信很多在外打拼的“打工人”都在思考:今年要不要回鄉(xiāng)過年?何時回家?“有錢沒錢,回家過年”似乎成為我們的真理。但回到了家鄉(xiāng),雙腳踏上家鄉(xiāng)的土地,那種“懷念”又可能在家鄉(xiāng)的成規(guī)陋習、人情世故中迅速飄散,盼著春節(jié)快點過去,急速逃離。就像梁鴻寫得那樣:“春節(jié)里的梁莊人努力為自己創(chuàng)造夢的情境。來,來,今天大喝一場,不醉不歸,忘卻現(xiàn)實,忘卻分離,忘卻悲傷。然而,終究要醒來,終究要離開,終究要回來。”
 

代寫回憶錄作者、正在為自己寫自傳回憶錄的人,進入遲暮之年的人,人生畢業(yè)旅行行將結(jié)束的人,在回憶故鄉(xiāng)、故地的時候,情感的表達,不僅是單純的懷念、落葉歸根,而要在時代的時空中找到故鄉(xiāng)故地的坐標,明白自己身在何處?我從哪里來?又要到哪里去?我為什么要懷念?為什么要逃離?也許沒有多少人能得到滿意的答案——如同奈保爾說的“在我的感覺中,它就像一個我永遠無法完整表達、從此再也捕捉不到的真理。”那種感覺是復雜的,難以擺脫的,又是一言難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