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杉樹人物傳記工作室陳駿專欄文章。
代寫回憶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，代寫作者需要對回憶錄主人公提供的一切資料駕輕就熟，就像大廚眼里的各種食材，怎么用都在掌握中。在回憶素材階段盡可能多講，做到一定的信息冗余。我的經(jīng)驗：在我創(chuàng)作一部回憶錄時，在素材文件夾中一定有一個“暫時不用文件夾”。我把主要素材分門別類放置不同的文件夾后，一些口述資料一時難以歸類，我不會丟掉，而會放在“暫時不用文件夾”。這種分類方法的好處在于：一些看似多余、無用、可有可無的資料，往往能成點睛之筆。
我的這位客戶提供的資料，基本是“流水賬”。這也是大部分人回憶口述的特點。這里有太多的需要“跳進插入內(nèi)容”和“跳出插入內(nèi)容”。這兩項工作考驗代寫回憶錄作者的敘事能力和資料掌控力。缺乏經(jīng)驗的代寫作者寫出的東西同樣是“流水賬”——缺乏“升上去俯瞰，沉下去打撈”的能力。
如下面的客戶提供的回憶資料。這二段講了幾件事情：我在火車站工地干了二個月掙了800多元，蓋了三間房還剩300多元；回憶了在工地的一件趣事，有些貪財?shù)墓び亚那牡匕蚜蚧钱?dāng)黃金藏在包里，我認為這是心術(shù)不正，成了笑話；父母平反了，我更加不怕苦不怕累，起早貪黑掙工分；在水利工地，做土方，做石匠等。這些內(nèi)容是很好的故事“引子”，需要主人公補充內(nèi)容。
主人公沒有撿“黃金”私藏包里，主人公認為自己平行端正，不拿不義之財。這里可以插入主人公平常對待金錢的日常情景；大興水利是時代背景，這里可以延伸，跳出，講講70年代農(nóng)村大搞水利建設(shè)的細節(jié)。為什么要強調(diào)這個背景？因為在主人公商海生涯的后期，承包水利工程成為主人公引以為傲的事業(yè)。一個人的人生軌跡一定是有跡可循的。也就是說，可以現(xiàn)在這里“點一下”，作為回憶錄的伏筆（這是內(nèi)容組織安排的一個方法）。
主人公可能是已經(jīng)講述不少內(nèi)容，漸漸找到了感覺，有了講故事的感覺。
在我的啟發(fā)提問之下，口述資料的故事性越來越好，能夠映照主人公個人特質(zhì)的東西漸漸浮現(xiàn)出來——主人公事業(yè)的成功不是無緣無故憑空產(chǎn)生的，而是一步一步漸進的，走到現(xiàn)在這個位置。令人信服。
曾經(jīng)有一晚上，我們有幾個工人在屋里燒火烤，用河里的石頭架起來燒柴烤，那火大了就把石頭燒爛了，石頭里面有很多四四方方的東西，像黃金一樣的，大家都認為是黃金，有人說黃金就是從河里面淘出來的，后來其中有很多人心眼不正的，就把這些像黃金的石塊藏到自己包里，后有一個人是從奉節(jié)勞改農(nóng)場釋放出來的，他說可能是硫磺礦，后來他們就用鐵絲綁起來，再用火燒，果不其然就是硫磺礦，后來很多人都從自己口袋里拿出來了，這些心眼不正的人就鬧了笑話，過年后工程完工了，我就拿起了八百多元回家，又在生產(chǎn)隊干活，在那一年中，我家就把我在陜西掙得那八百多元錢拿回來又修建了三間土墻房子，還剩余了三百元左右，在那是一個家庭有三百元的存款也就是天文數(shù)字了。
終于望到一九七六年鄧小平爺爺出來了，為我們這些受到不正當(dāng)打壓的人群平了反，我爸媽是得到了平反的，在我們心里感到非常高興，在生產(chǎn)隊干活評工分都同其他人一樣了，在這一年里，國家就開始大搞水利建設(shè)了，我就在沙壩水庫做土工，挑石頭、土方，從水庫后面挑到大壩，大約有一公里左右，在那時候是計件，我一挑就要挑上兩百斤左右，我不拍苦不怕累，我每天都比那些成年人挑得多，為什么呢，就是為了每天多掙點工分，在年底的時候多分點錢，就從那時起，我家五口人，我兩個妹妹還小，只有我和爸媽三個人做活，在年底生產(chǎn)隊辦結(jié)算的時候，我們家分錢分得多，一年要分一百八十塊錢左右，我在那個時候起，我就曉得了吃苦耐勞的效果，后來我又申請去當(dāng)石匠，石匠工分要高一些，我出工都比他們出得早，收工都比他們收得晚，在下午收工后工程指揮部還要到工地來檢查，工作人員問我人家都收工走了這么久了，為什么你還在這里做，我說這個山口不好打，一天的基本分就得不到，他說這山口確實不好打，我們會跟你考慮，我們說謝謝你們了，其實不是不好打，我是為了每天多掙幾分回去。
代寫回憶錄是非虛構(gòu)寫作中的手藝活。文字的改稿潤色沒有盡頭?，F(xiàn)在吵得火熱的人工智能可以寫詩、寫新聞、寫小說，但非虛構(gòu)的傳記回憶錄依然是人所專有的領(lǐng)域，不可能被人工智能替代——人類的大腦進化了幾百萬年，對人性和情感，在可預(yù)見的時間內(nèi)，機器難敵人類的大腦——機器怎么能理解50年前我面對的復(fù)雜世界？怎么能理解我復(fù)雜的心靈？怎么能理解我過往人生的關(guān)鍵細節(jié)和我的情緒？怎么能理解不同歷史階段我的夢想和激情、焦灼和渴望、勇氣和迷茫、奮斗和擔(dān)當(dāng)？怎么能理解連我自己都不愿面對的東西？
回憶錄代寫作者需要尊重自己的職業(yè)，敬畏客戶，敬畏自己的手藝。不是“初中畢業(yè)”就能勝任的（除非確有天賦），更不可能“用AI一鍵完成回憶錄”。真正的代寫回憶錄作者，一定是兢兢業(yè)業(yè)磨煉寫作技藝的人、一定是相信慢工出細活的人；真正的代寫回憶錄作者，有發(fā)散性思維，透過回憶錄客戶的一句話、一個詞，推斷、挖掘出（客戶配合提供更多內(nèi)容）一件具體小事的背后，還有一個對主人公來說影響更大、意義更大的故事；真正的代寫回憶錄作者，能夠在客戶提供的零散的看似毫不相關(guān)的，各自獨立的事件中，找到聯(lián)系，找到不同信息之間可能存在的共性，找到一條串起所有信息的線索——也許是共同的地點，也許是共同的原因，也許是一些有共性的人、機構(gòu)或地方；真正的代寫回憶錄作者所面對的挑戰(zhàn)不是把回憶錄主人公提供的資料簡單整理一遍，而是去擴展它，充實它，或者改變它的性質(zhì)（代寫回憶錄作者的認知高度須高于回憶錄主人公）。
我面對回憶錄《苦樂人生》的改稿創(chuàng)作，就是遵循這些原則——也是開寫傳記的原則。
（待續(xù)）
